佛山故事（第十六章）
张牧之正值壮年，流了点血，睡了几觉就已经能下地走动。他待不住，总觉得医院晦气，躺得浑身不自在，还没到医生点头的时候，他就已经闹着要出院了。他嘴上没把门，天天调戏十八廿二的小护士，烦人得很。护士天天跟院长投诉。院长趁着罗伯逊回了省城，找了个医生给张牧之做了复查，就急吼吼把这尊“大神”送走。小护士们这才停了嘴不再告状，院长耳根也清净了。
张牧之出院当天刚好是八月十五，他是在叶问家过的中秋。饭后，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和叶问并排躺在陆叔搬出来放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吃着冰镇过的西瓜，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张牧之觉得这就应该是人们所说的“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又过了一个月，张牧之自觉好得差不多了，就张罗兄弟将之前在罗行联络的水路生意启动起来，他得带着人亲力亲为布置。于是在小凤姐的腊味煲仔饭的香气中，他一抹吃得油光发亮的嘴，就往外跑了。
这一跑就跑了大半年，回来的时候，佛山人民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年味儿也重了。他随手点了个小弟，挑着重重两担礼物就去了叶问家。他在门板上随意敲了两下，就大摇大摆进去了。阿玲听到响声急匆匆从后厨跑出来，看到张牧之时脸上的不悦还来不及撤下，混着惊讶，表情有点扭曲。阿玲连忙摆手不接。她因为表小姐的事情对张牧之这群人印象好了点，听少爷事后云淡风轻地讲述，阿玲心底下也敬佩张牧之是条汉子。张牧之哈哈大笑，从担子里挑了个双面绣的红布袋递给了阿玲。阿玲不明所以接了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对镶着红宝石的精致金耳环。她吓了一跳，忙要把袋子塞张牧之手上。张牧之佯怒，硬要阿玲收起。正在拉扯中，陆叔出来了。
“收起吧，好好谢谢张先生。”
阿玲听到老豆开声才敢收下，羞答答地向张牧之道谢，她长这么大还收到这么好看的首饰。
张牧之给小弟个眼神示意把礼物放下，他自己就翘着二郎腿抿着茶左看右顾，“阿问呢？今天又出去打麻将了？不对啊，今天不是他开台的时间。”
陆叔给他加了点茶水，笑眯眯答道，“没呢，少爷有事出去了。”
阿玲在旁边捂着嘴笑得耐人寻味。
“妹子，怎么了？”张牧之抬抬下巴问阿玲。
阿玲摸着手里的红布袋，趁着陆叔走开，小声答道，“少爷今天出去拍拖啦，老豆不让我说，你别说是我讲的。”
张牧之笑容凝在脸上，“拍拖？”
“哎呀，就是谈朋友，要结婚的那种。”阿玲解释。
“什么”，张牧之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的事？”
“中秋之后没多久吧，是少爷的世伯介绍的人，听说对方也是高门大户。听堂少爷说，那姑娘长得美又温柔有教养。”
张牧之突然觉得刚刚还香飘四溢的英红九号索然无味。他坐了会儿就魂不守舍地走了，连小凤姐的煲仔饭也留不住他。还没等他回家把椅子坐热，张叔就差人在北方拍了电报过来，急召他过去。没办法，他只能连夜赶去省城坐火车北上。
等他再次回到佛山，街头高大热烈的红棉开满枝头。他风尘仆仆回到屋里，就看见金漆封面的大红请柬。他翻开看，里面写着叶问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
晚上，师爷听小弟说张牧之进房间里再没出来。他在外面听了半天没听见有声音，怕这位爷是不是累晕倒了，想了半天，推门进去。房间没开灯，黑黢黢差点把他绊倒。他摸索了半天打开了电灯，看见张牧之垂着头瘫坐在太师椅上。师爷“哎哟”了一声，以为他晕倒了，忙上前要扶他。张牧之反手把他推开，差点把他推一跟头。
“我说爷们儿”，师爷扶住桌角勉强站稳，“咱能不能别这么吓人。”他顺了半天气，眼角瞄到张牧之夹在指尖的大红婚礼请柬。
“就为送礼这事儿烦恼？”师爷小心翼翼试探。
见张牧之没骂人，他估计自己说对了，“嗐，这叫什么事儿。您跟叶少爷关系好，就什么好的送什么，什么贵的整什么。准对！”
师爷看张牧之半天没说话，纳闷这大爷怎么了，难道叶少爷的准媳妇是他老相好？
“对！”张牧之用力把请柬拍在桌面上，“把所有好东西给爷拉出来！”
师爷被吓了跳，看这位爷不是闹着玩，急急忙忙奔出去，把兄弟们薅起来搬东西。
看着师爷慌张的身影，张牧之苦笑自语，“他这么好，当然值得最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张牧之身后跟着十几个挑着满担礼物的兄弟上门。街坊邻里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上门提亲的。
叶问拱手笑迎张牧之，“牧之，回来了。”
张牧之心里一暖，两三步上前用力抱了下叶问。叶问在他双臂可及范围内，抬头温文尔雅地对他笑着，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喜悦。他一时说不出话。
叶问体贴地没有问及他的失态，探身看向张牧之身后的礼物队伍，调侃道，“还好永成没见过你，要不然我还不一定能娶到老婆。”
张牧之痛快地拍拍叶问的肩膀，“放心，只要你看上的，大哥给你绑来！”
一个月后，叶家少爷娶亲，半个佛山城都去喝了喜酒。两家都是有脸面的豪绅，再加上张牧之的尽力打点，这娶亲让两位新人极其有面子。旁人看着张牧之的尽心尽力，都说他是叶问的好兄弟。
张牧之喝得醉眼惺忪，敞着前襟守在新房门前，把一众想闹新房的大小伙子堵在了外头。
“你们，”张牧之摇摇晃晃指着那群愣头青，“今晚一个都别想往里踏一步！”
大家有些扫兴，有几个胆子大的公子哥不满地推了两下张牧之，“你哪位啊？”
张牧之匪气愈盛，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要跟他们干架。骨肉匀称的手从后伸出压下了张牧之的拳头。张牧之醉醺醺地回头，看见穿着大红礼服的叶问笑得喜庆。喝了两杯的新郎官，面若桃花，嘴唇还沾着酒液亮晶晶。
“好了好了，大家给点面子，今天小弟的好日子，谢谢大家赏脸。”
几个跟叶问相熟的公子哥看见叶问就聒噪起来，闹着要去见见新娘子。张牧之一听怒目圆瞪，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牧之牧之，”叶问从后扶住他，轻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人敢，回去睡吧，辛苦你了。”
张牧之被身后温热的身体熏得头昏脑涨，他转身抱住叶问，嘟囔道“你值得最好的。”
叶问给张牧之的几个小弟使了个眼色，他们连忙上前扶住张牧之。其他人闹洞房的兴致也被张牧之打扰了，看在叶问份上，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只好相互又恭喜了两句，三三两两走了。
叶问看着他们走了，扫了扫身上新沾染上的酒气，回身打开房门，对着房里的新妇温柔唤道，“永成。”
婚宴后，张牧之再见到叶问已经是一个月后了，他在奔赴北平前匆匆见了叶问夫妇一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张永成。张牧之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弟妇，典型的大家闺秀，温柔和顺地跟在叶问身边，细致地照顾着他。张牧之看着叶问体贴亲密地低声询问张永成想吃点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发酸。他自嘲地想到，也好，有这样性子温顺地人陪着叶问，日子总会过得顺当些，起码不会像自己那般讨人嫌。
张牧之看着小两口的甜蜜，坐立不安。他从口袋摸出一个朴素的红布袋递给了张永成。张永成没接，拿眼瞧着叶问。
“拿着，这是我这当大哥给弟妹的礼物。”张牧之有些不耐烦，起身塞到张永成手里。
张永成感觉有点被冒犯，但她掩饰得很好。她有些不乐意，想着哪有人这么无礼，硬要别人收礼的。
“既然牧之给你，就收着吧。”叶问给张牧之续了点水，回身点点头。
张永成微微一笑向张牧之道声谢就收了起来。
“怎么？看也不看一眼？”张牧之看出了张永成的不悦。
张永成无奈只能拿出布袋，掏出里面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镯子不大，成色极好，连从小看过不少好东西的张永成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别说哥哥吹牛，这可是我跑南闯北这么多年收过最好的一件，说是以前宫里头贵人的宝贝。”张牧之毫无形象地瘫靠着椅背自豪道。
张永成想起自己的失态，心中羞愧，又道了声谢就低头不言语。
“牧之给永城送了这么好的礼物，不知道要送我什么呢？”叶问揶揄。
”你小子”，张牧之失笑，“你回家看看，送你的还少吗？”
“那些固然要谢谢你，但还有件礼物我想要。”
第一次听到叶问开口要东西，张牧之发愣，心里飞快地走了一转，没想出来这叶大少爷想要什么。不过无论叶问想要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张牧之也要用尽法子，给他摘下来。
“我就想让你注意安全。”叶问身体前倾，关切地注视着张牧之的双眼。“我听永城的叔伯说，北方现在不太平，又是枪又是炮的。你天天在外面跑生意，要注意安全。”
张牧之感觉干涸的内里正渐渐被温暖的涓涓细流湿润，他情不自禁探身握住叶问放在桌面上的手，半天才声音低沉道，“好”。
夜里，张永成看着梳妆台上的翡翠镯子，情绪不高。叶问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他不是很喜欢我。”
叶问在永城的手上轻柔摩挲几下，安慰道，“牧之他出身草莽，没有那么多讲究，人看着粗鄙，但是个好人。”
张永成靠在叶问的肩膀上不说话。
TBC
作者言：
1.张牧之本来想拱一下叶家的好白菜，谁知道出去跑了一趟，回来发现好白菜长腿了，带着盆跑了。
2.按照两年前的设定，其实结局是张牧之和叶问好好过了一个中秋就The end了。娶亲生娃是两个番外的其中一个。但现在重新捡起来写，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正文的一部分。
3.《佛山故事》是我开的第一个较长的短篇故事，我自己都很不好意思看。很感谢姐妹支持和鼓励，给我留言，让我知道这个坑原来还有人。在大家的鼓励下，我才能捡起来重新填坑。是你们的点赞和留言给与我支持，感谢大家！
4.估计还有一两章，故事就可以画上圆满句号。Please stay tu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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